燕红叶和司马三娘其实很像。三娘最初躲于绝望山庄,不惜弄出忘情结界,大伙以为提防的是燕赤霞,结果她怕的并非燕赤霞来找、来偿还,而是自己忍不住去追、去原谅。为了忘情,制造酒池肉林的幻象,偏又选择与想忘的对象可望不可即,且清楚这种似近还远是种作茧自缚的绝望。倘若三娘修炼玄心奥妙诀,大概也挺易走火入魔。
又,红叶的梦何尝不是一种忘情结界?母女不都是困住自身,推开所有人,强迫自己忘却在意的人和事?有趣的是,黑发红叶的梦像结界,白发红叶的现实,同样也像结界。黑发红叶的世界壅塞沉重,彷佛挤不下已压成轻薄一片的自我;白发红叶的世界则空旷清寂,身份、道义、责任、苍生,全都不入她眼。
或许因此,当白发红叶动了情、懂了情,结界才会粉碎——无论是黑发红叶的梦,抑或白发红叶的现实。
(资料图)
白发红叶明明那样讨厌当黑发红叶的代替品,然而,她自身婴儿般的好奇、三娘一命换一命的意志、流云的肺腑之言,终究让她选择「冒险」,亲自给三娘一个黑发红叶的梦。
「是的,流云带你进我的梦。」这是白发红叶第一次、也是唯一一次说谎。就为了一个人。
她肯定是不安的,不清楚三娘怎么想,不晓得自己做得对不对。当三娘捉著她手缓缓起身,她凝睇对方从难以置信到欣喜若狂,红叶眼里始终流转著稍显战兢的打量,益发明晰的惊讶。
然后,这个似是而非的红叶,这个控诉过母爱关怀在哪的红叶,愿意在三娘忏悔之后,安慰「只要尽了力,就不应该再责备自己」。因著这愿意,才会有三娘随之一泻千里的不舍。
这是一场真真正正你来我往的交流。即使忐忑,即使不确定「是不是应该这样」,那些黑发红叶没说的、没给的、没要的,白发红叶都说了、给了、要了。面对母亲最卑微最赤裸的「我可不可以再梦到你一次」,她小心翼翼颔首了。
这一刻,红叶轻抚的,不单是三娘脸上冰凉清澈的泪,还有三娘的心。
也是,白发红叶的心。
冰凉。清澈。
若说这雨中的泪是为黑发红叶,之后晴空万里的告别,三娘那盈眶的泪水,就完完全全属于白发红叶了。
凝望白发红叶一步步走向自己,脸上的心碎猛烈、剔透而纯粹,三娘在想什么?会想起那一夜吗?会想起自己掐流云脖子时「我女儿笑了」吗?她对自己形同亲手葬送这个女儿的做法,到底可以想什么?
或许,就像流云写下「白发红叶」时,心里只有这个人,三娘也只能注视;认真、彻底注视眼下这个红叶,好好让这个红叶盈满自己双眼。
就只能以迎接的姿态,完成这场目送。
这个红叶肯定明白:三娘只是想要黑发红叶回来,并不希望白发红叶消失。个中分别她肯定明白,毕竟一步步走来,她根本没瞥过其他人一眼。由始至终,白发红叶都只注视三娘。
上一次她伸手,给三娘一个黑发红叶的梦。这一次她伸手,还三娘一个黑发红叶的现实。上一次三娘握住白发红叶的手,在夜雨中。这一次三娘握住白发红叶的手,在云卷云舒之下。
黑发红叶的世界有雨,白发红叶的世界,有流云。
「我要走了,保重。」
这世上,白发红叶只在乎两个人。
这世上,会永记白发红叶的,也是这两个人。
及后三娘谢幕,编剧陈十三的风格我即使很习惯,这场戏仍旧受不了。不单因为母女相似的死法(穿心VS穿腹),更因为这与前面两场的细节呼应过分紧密,过分残忍。
我不晓得宣萱是怎么做到的。在抬头之前,红叶跪在三娘身边的姿态,仅仅就这姿态,已充分呈现她排山倒海的悲痛、无力、眷恋和悔恨。
「娘救不了你,是娘没用。」那夜,三娘如何满怀希望地握著红叶的手起身,然后拥抱;这天,红叶也就怎样绝望盈胸地握著三娘的手起来,然后分别。
谁来再给她俩一场梦?
但这分明像一场梦。一场逆反错置的梦。
那天那场告别,蓝天下,红叶一步一眼、一眼一生似的离开流云,走向娘,伸出手,任她握紧。
这天这场告别,黄土上,红叶一丝丝、一点点放开娘的手,竭力注视著娘,一步步褪向流云。
就这样,一步步后退,一眼眼望穿。
就这样,只能后退,无法望穿。
形同倒带的场景,难以倒转的,唯有凝望,和离别。
「可不可以不离开娘?」
「不可以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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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叶母女还有一点很像,她们都只对自己狠心。三娘设下忘情结界时必然对燕赤霞怒极,但三宝的术式,无论触发条件抑或攻击对象都是三娘自己,根本不会伤及燕赤霞分毫。红叶逼出白发红叶来逃避现实,流云说她就连对自己都这么自私,这话只对一半。红叶是对自己自私,但她只是也只会对自己自私,哪怕是冷漠的白发红叶,亦始终没有将责任卸给他人的念头。红叶最自私最狠心的方式不过就是分裂出另一个自己,再将所有丢给这个自己去承受——可说到底,承受的还是燕红叶自己。
燕红叶这角色其实有很多很有趣的元素。叶子要在寒冷干燥的环境才会变红,红叶彷佛注定童年缺乏温润,长大燃烧殆尽以换刹那艳红;这样一个无限好但近黄昏的名字,加上姓氏,完全就是初春与深秋的矛盾组合。也许从小命运已定,红叶身上总有一抹祭品的感觉。同是玄心奥妙诀,同为仰天弓身展臂,同样一种承受一切的姿势,金光和红叶就是不同。宣萱不晓得是神态、动作的细微变化抑或玄之又玄的天赋,尤其最后与七夜对决,红叶那样纵身一跪,以整个灵魂承受自天劈下的一击,那姿态实在太舍身,太像献祭,太似一片寒风飘摇炽热燃烧的红叶了。
事实上,玄心奥妙诀根本缺乏攻击型招式;联系到「情」的象征,以及始创者与修炼者的对照,这设定可有意思了。素天心为武艺放弃干将,偏不够彻底亦不敢承认,倘若无泪之城并非时间停止的国度,自己也做不到为爱不怕受伤的素天心会不会走火入魔?金光同样醉心武学,但他缺乏情,为达目的不择手段。金光不会为他人处境动摇,他的大义更似对名位欲望的遮掩,他的玄心奥妙诀姿势更像「天下为我所有」。这样的人执迷无法大招互轰的武功只能说错付。
红叶各方面都是金光对照(包括名字意象),玄心正宗地位最尊者于她毫无意义,她对名位无欲对武学无求,所望的不过是爱。红叶彷佛一生都在求不得与爱别离中打转,求过亲情,求过宁采臣的爱,求过流云的爱——也求过对流云的爱。她因抑情走火入魔,因懂情散尽武功,因悟情练就玄心奥妙诀,好比走完见山是山、见山非山、见山仍是山的悟道之路。
有趣的是,明明始作俑者是燕赤霞,是他决定红叶上祭坛的命运,红叶却似更不能原谅天天与爹吵架的娘——即使争执缘由是三娘心疼女儿。红叶多少是不重视自己生命的(这大概也是她为宁采臣心动的原因),也许年幼的她认为既然自己终将牺牲,在此之前一家人开开心心在一起就好了。于是在她眼里,三娘不是守护者,而是破坏者;父亲写下的毁灭藏在尚远的终点,可母亲造成的破坏是持续的现在式。要孩子看清这其实也是爱,太难了(见山非山)。
三娘珍视女儿,为玄心奥妙诀不惜与丈夫反目,反因此与女儿越行越远。后来三娘更必须让走火入魔的红叶散功,必须亲手让白发红叶消失——终究,红叶还是因玄心奥妙诀走上祭坛,动手的却不是爹,是娘。流云曾教过红叶不要抗拒、要迎向命运,而触发她再次投向玄心奥妙诀、主动承受牺牲的宿命的,则是三娘的死。由始至终,与玄心奥妙诀纠缠不清的都不是燕赤霞,而是三娘。越想保护越是失去,越想逃离越是靠近,初心与终局的背离,无常的绝妙讽刺。
可既然红叶最后是主动拥抱命运(一如玄心奥妙诀的姿势),那我喜欢想像,想像三娘终归成功一命换一命——以自己的死,换回那个曾轻抚自己眼泪的女儿,换回一个且是唯一一个完全的燕红叶。